比例是现代的诗学
文:崔璨
1865年,牛津数学教授刘易斯•卡罗尔出版了著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二十世纪以来,随着卡罗尔手稿的拍卖,这本描述爱丽丝在梦里钻进兔子洞后十二次变换身型比例的奇幻冒险开始被人们挖空心思解析,成为学界研究的热门主题。因着其中比例变化的典型意象,神经学上也将一种高度迷惑性的视觉扭曲称为“爱丽丝综合症(AIWS)”。事实上,“爱丽丝”早已不是公主式的童话主角,她摆脱了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描绘的神话母题,诞生于维多利亚时代工业革命的语境,是杂糅了数学逻辑和语言游戏的“现代阐释奇境”——比例是现代性的关键词,所有由比例开启的故事都容纳了巨大的阐释空间,默认了某种值得考究的现代趣味——现代人无法抗拒比例造就的新童话,这也就是林清在这十年间所执迷的。
2010年开始单独描摹一个个单独仪表的时候,林清的尝试仍是纪实范畴的;而当仪表们彼此看见,作为整体被二比一地缩进统一的规范内,这种图鉴式的组合才呈现出一种类型学摄影一般的意味来。内在的共通逻辑和差异因为比例尺的限定被勾连起来,成为纪实与观念之间的视觉目录。
单纯的机器与仪表在林清这里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地,他开始改造这些机器,像打造龙或者所有文明拼贴图腾与灵兽一样,功能性地挪移机器的部件,这成为林清的一种工作方式——没有人可以创造全新的概念,是挪移生成了新的意涵。画面中不断登场的老式游戏机、弹子球机、铁皮糖果机和无线电设备看似细腻而完备,但理性的、恋物的、工业情结的伪装背后,经过挪移的机械开始拥有姿态和表情,于是机器不再是单纯的功能性物件,而可被看作是自赋情绪的人格。机器的人格异化也是一种提醒,提醒观看者本身与机器的某种相似性。如果你留意,在许多画面中都能找到相同的球形糖块。这些与不同机器比照的糖球是一个比例引线,衬托出人格机器们的高矮胖瘦。于是这些人格机器摆脱了墙上作品原本限定于“框内比例”的天然假设,成为与立体作品一样有绝对体积感的存有:大即是大,小即是小,比例尺是观看者本身的体量。我看青山,青山看我。由此,观看也被纳入比例的对照中——观看是作品比例的一部分,没有观看就没有比例。
比例是空间体认的,也是时间感受的,当人进入画面,时间开始了。主观时空比例造成的叙事性,或者不妨说人的介入是林清第三个创作阶段的标志。这一阶段的画面往往存在不只一套时空比例关系,于是开始跳入爱丽丝的兔子洞:猪的广告画是平面中的平面作品,又呈现出立体感。左侧大人随心切割的材料模块又被右侧小人细细挖掘雕琢(《操作台-18》)。大人小人的同屏出现,将观看者带入与画中大人的共情中:观众与画面中的大人,大人与画面中的小人也成为两套比例,而观看者是可以在其中自由穿梭的。巫鸿先生的“重屏”概念,或是这种实践可期待的必然走向。
比例存在于关系。林清的十年是将愈发丰富多元的关系纳入画面的过程。从物到观看到叙事,比例的游戏才随之丰沛起来。
比例是现代的诗学。不是美人和山水,不是崇高与意境,比例本身是工业革命以来输出的新美感;就像颠覆语法诗意才得以呈现那样,比例的美感也在遵从与打破的游戏之间。
最后我们长大,一切周遭以身姿成长的速度比例渐变,世界的比例尺也随之更改——比例融化成“尺度”、“分寸”,成为一种共识的比喻,最终刻入我们的行为——我们无往不在尺度与分寸的关系里。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