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氛中“返魅”:骆丹的《素歌》
文/杜曦云
素歌(Plainsong)本是单声部、无伴奏的音乐,起源于信仰生活中的仪式,通过旋律强化庄重感——单调的旋律结构也被视为“永恒性”的隐喻。素歌的自由节奏与单声部特征用于集中注意力,无伴奏形式则与黑白影像类似,剥离世俗干扰,回应信仰的纯粹性。
9世纪后,素歌开始向复调音乐演变。例如,“奥加农”(Organum)通过在素歌旋律下方叠加平行四度或五度的声部,形成早期复调形式。12世纪的“迪斯坎图斯”(Discantus)则引入反向进行,进一步复杂化。从早期的单一形式到复调的创新,再到现代的重构,素歌始终与神圣、崇高、庄重的精神内核紧密相连。
2010-2012年间,骆丹在怒江大峡谷里的傈僳族周日礼拜中听到素歌,瞬息之间被直击心灵——那种现场中深深的感动,令他至今依然回味无穷、赞叹不已。这些生活在崇山峻岭中的农民们,胼手胝足、终年劳作才能勉强维生。但在合唱素歌时庄重敬虔、神采奕奕,用他们未经训练的质朴之声,无师自通地相互配合为四声部的美妙合唱。
彼时的骆丹,在拍摄完《318国道》和《北方,南方》几年之后,依然难以从失魂落魄的幽暗心理中走出来。摄影师是酷爱观看的人,近距离观看一个个傈僳族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吃苦耐劳和举手投足中的平静安稳让骆丹心向往之,但这般生命状态的奥秘到底来自何处?心灵的感动是最奇妙的启示,被素歌深深感动的骆丹彻底确认:奥秘在信仰中,生命状态是信仰状态所结的果子。
越是洞察人心世道的人,越能体会幽暗的强力,辨认幽暗发酵出的冷酷荒谬。唯有光能驱散幽暗。心有灵犀者,被光启发后会主动接近光源,依靠光照来驱散幽暗、循路前行。傈僳族人的生命状态感染骆丹的心境,他用湿版摄影(湿法火棉胶玻璃板摄影术)的方式让他们在灵氛(Aura)中浮现。
在数码摄影普及、人人都在拍摄的时代,复杂而漫长的湿版摄影让影像生成的每个环节都充满难度。拍摄前的沟通考验彼此的信任和尊重;焦距和快门速度下被摄者的状态,决定影像的清晰度和重叠的程度,这是骆丹的技巧和契机的互动;制作湿版、冲洗和后期处理的各种随机应变,生成了影像边缘和各个局部的丰富肌理,不断的提醒观者:这些影像是和现实相平行的另一种独立存在……也正是各种难度和契机,让骆丹在拍摄中刻骨铭心,追忆时历历在目。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心动时的世界会迥然不同,一切悄然而剧烈的变化,又总是发生在心动之后。这些散发着古典艺术魅力的湿版摄影,纤毫毕现和幻变朦胧兼有,接近象牙黑的基调和细腻精致的质感、流淌蒸腾的水痕,让当下拍摄的画面提前有了历史感,并沐浴在神秘的柔情中。它们反照着骆丹本人的强烈感动。当骆丹被傈僳族人由内而外的魅力感动后,他追求和他们同心合意的状态,用他所擅长的摄影术来传递这种魅力。经全程手工而生成的一幅幅富有灵氛的湿版摄影,是他本人的情感投射,也是被摄者们状态、气质的自然流露。
推崇理性和科学的“现代性”社会里,重要的特征是“世界的祛魅”(disenchantment):“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是因为世界已被祛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最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入了个人之间的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马克思·韦伯)
但人类太渺小短暂了,生命又何其复杂!直觉、理性、超验的信仰,综合影响着人的心思意念、言行举止。理性有天然壁垒,科学有绝对盲区,现代性的“祛魅”确实有效清理了传统社会的一些痼疾,但心灵的虚无却从此如影随形,让丰盈的肉体束手无策。
在崇山峻岭中终年辛劳的傈僳族人,物质方面相对贫穷,但心灵却不贫乏;面容神情是质朴的,但并不蒙昧。在骆丹的湿版摄影中,他们清澈澄明、平安喜乐,和湿版独有的美感交融,散发着感人的魅力。包括他们栖居的崇山峻岭、瀑布溪流,他们依赖的田埂石阶、谋生用具,都被骆丹“赋魅”而熠熠生辉。在浮华而虚无的艺术风尚中,骆丹回归古典的信念和美学。在“祛魅”为主流的时代,这种“返魅”之举显然是孤独的,但也是决然的:领教过虚无和幽暗的互为因果,见证到光照人心的奇迹大能,就不愿再心无定见。
2025年2月,骆丹再次来到怒江大峡谷,看到傈僳族人的生活环境普遍而明显地改善了。《素歌》中最年长的金玛伟女士刚离世不久,享年一百岁零十一个月。其他被摄者们的生命状态并未随物质条件的改善而改变,依然一如往昔地平静安稳、庄重敬虔。人生如飞而去,世事转眼成空,在过渡、短暂、偶然之上,有没有永恒和不变?永恒和不变的是什么?在后工业、元宇宙、人工智能加速“祛魅”的当代,“返魅”的《素歌》在2025年再次完整呈现,是保守主义的重申。保守主义保卫、守护超越时间的永恒价值,并因此避开“现代性”的认知陷阱。
2025年2月23日于北京